三峡库区的居民受到政府霸权与狂热商业化的双重迫害，这在麦强与陈青两次反常的杀鱼场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开始的一个场景在信号台，电视正在播放三峡工程的开工典礼与李鹏的讲话。对新闻漠不关心的麦强面无表情，开始练习书法并为客人马兵与丽丽准备晚餐。他从一个桔红色的塑料桶里轮流捞出两条活鱼，最终选了一条。他首先在鱼头敲了一刀，然后（鱼的特写镜头，重击与手）无动于衷地盯着镜头，最后将鱼剖开。他带着血淋淋的手走出房间，然后回来再杀另一条。当马兵与丽丽调情时，镜头切到了一个特写：两条死鱼躺在砧板上，鲜血淋漓，腹部被剖开，内脏放在碗里。电影后半部分又出现了一个平行场景，陈青在巫山县城的住所里几乎是重复了相同的杀两条鱼的过程。

为何导演章明如此生动地聚焦一男一女两人在不同地点杀两条鱼（而非一条）的视觉细节？在这一片段里，一定隐含了某些重要信息。表面上看，正如鱼常常与性和生殖联系在一起，这个平行场景建立了麦强与陈青之间象征性的联系。同样地，正如男属阳女属阴，鱼象征了阴阳。在中国的宇宙观里，阴阳二元构成了“气”，气是操控宇宙和谐的原初力量。故而从寓意上说，导演可能想暗示：杀两条鱼预言了巫山未来不祥的命运。也即是说，人类生殖力与宇宙和谐的双重毁灭。这种解读在生态学上是真实的：当三峡大坝竣工时，一百三十万人会被迫迁移，珍稀物种如长江豚、中华鲟、扬子鳄会灭绝，生物多样性遭破坏，库区的水会被数十亿吨工业废水、下水道污物与化学物质污染，变成一个“巨大的、滞流的、腐臭的池塘”，地震、滑坡、泥石流、泥沙淤积与土壤流失等自然灾害会频发。在此意义上说，杀死的第一条鱼或许象征着库区的居民，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下层民众，任人宰割剥削；而杀死的第二条鱼可能象征着三峡整个生态系统与自然环境无可挽回的毁灭。杀鱼也暗示了统领人与自然和谐的“气”的失衡，三峡的未来已经注定。正是通过对鱼的影片布景的含蓄运用，章明传达了他对环境政策的批评。

“云雨”的水缘政治

《巫山云雨》还嵌入了另一平行结构，对展示影片的生态想象、导演重写事件的生态关怀极为关键。影片的题目具有文学、文化与神话的多重含义。首先，“巫”在汉语里代表了巫觋、方士与萨满祭司；魔法即是“巫术”。故而，巫山是巫师们居住并使用其黑魔法创造奇迹（如云和雨）的地方。这种字面上的联系是否意味着：建设全球最大的水电大坝的技术运用像是一种现代的巫术——产生发电、控制洪水、发展航运等魔术？巫山是三峡地区的一个县，位于瞿塘峡与巫峡之间，有着两千年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遗迹。如有名的“巫山人”，是大约两百万年前该地区最早的人类化石之一。大坝落成后，整个巫山地区都会被淹没在水下。

影片题目“云雨”，在中国文化中已变成交媾或色情的一个诗性隐喻，起因于诗人宋玉（约公元前290—238）具政治与色情双重意味的《高唐赋》——“中国文学史上对于山岳景观的第一次详尽描写”。这首散文诗塑造了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神话世界，大的溪流、鱼、奇怪的动物、繁花满树、含苞待放的蓓蕾、鸟以及超自然的精灵在巫山和谐共处。最有趣的是赋中谈到的故事：楚顷襄王与宋玉游云梦台时，襄王梦见与一个从巫山来的绝色女子浪漫邂逅。与神女欢好后（“云雨之欢未绝”），楚王问其身份。女子回答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醒来后，楚王发现女子已经离去。为了纪念她，楚王下令修建了“朝云庙”。

影片中的两个人物麦强与陈青，在许多方面都被神秘地联系在一起。除了杀鱼的镜像场景外，开头部分麦强在信号台告诉马兵与丽丽：“我梦见一个人。”在警察局，当警员吴刚询问麦强为何单选陈青时，麦强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我一看到她我就……我觉得我见过她。”镜头切到了晚间陈青的住所，陷入沉思的她问儿子是否有人在喊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但儿子的回答是否定的（没有）。另一条线索是陈青工作的旅社的名字“仙客来”字面上是指“欢迎天上的客人”。显然，导演试图在影片中戏仿古代的浪漫邂逅，将这个神话文本重新写进当代的语境，并不是为了激起对已逝美好田园时光的怀想，如西方文学或环境文学那样，而是通过反讽性的扭曲打碎其幻想。如果说楚王与迷人的巫山神女短暂的欢好是浪漫、亲密而快乐的，麦强与陈青的性关系则充满了暴力、恐惧、痛苦与侮蔑。老莫控诉麦强强奸陈青也是反讽性的：首先，他无法提供任何证据；其次，陈青本人否认了这种控诉；最后，实际上是老莫自己运用旅社老板的权力“强奸”了她。

文章来源：《诊断病理学杂志》 网址: http://www.zdblxzz.cn/qikandaodu/2021/0223/385.html